在險惡群山中永遠微笑的女人--汪達

image

©BERNADETTE MCDONALD 2011|繁體中文版 © 臉譜出版 2021


聖母峰上的帽子戲法Hat Trick on Everest


山是什麼?一道障礙、一種超越,更重要的,還是一種結果。


─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



所有的山都蘊藏著故事:有些我們閱讀過,有些我們夢想過,還有些我們創造過。 ─麥可.甘迺迪(Michael Kennedy),《登山家》(Alpinist)雜誌


截至一九七○年代末,好些重量級的登山家,先後成功挑戰了聖母峰。一九五三年,紐西蘭的艾德蒙.希拉瑞(Edmund Hillary)與雪巴人丹增.諾蓋(Tenzing Norgay)首度取道南坳路徑,成功登上峰頂。接近四分之一個世紀後,田部井淳子成為第一個完成聖母峰攻頂的女性;同一年,由英國登山家克里斯.鮑寧頓(Chris Bonington)率領的登山隊,終於揭開西南壁的神祕面紗,震驚登山界。三年後,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與奧地利的登山家彼得.哈貝勒粉碎圈內神話,在沒有攜帶氧氣瓶的情況下,硬是爬上地表上最高的山峰。


英國、奧地利、日本、紐西蘭、尼泊爾以及諸多國家登山隊─全都在聖母峰上留下印記。唯獨波蘭人缺席。他們渴望聖母峰,不只是追求個人的成就,更是國家的榮耀。在這個讓人沮喪的歷史場景裡,政治再度登場。一九五○、六○年代,二次大戰甫歇,沒有任何可能離開這個國家,挺進那片廣袤的山區。社會體制不許可,首次攀登胎死腹中。聖母峰各種「第一」的紀錄,已經多到眼花繚亂,波蘭的登山家才剛開始奮起直追。如果要跟上─甚至超越─其他各國的登山家,他們勢必要加快學習曲線,波蘭山岳協會跟登山家一樣,心知肚明,下定決心,支持他們的努力。


汪達的名聲越來越響亮。一九七七年,她回到巴基斯坦,嘗試攀登八一二六公尺的南迦帕爾巴特峰;第二年,她重回阿爾卑斯山,挑戰馬特洪峰(Matterhorn)北壁─時間是驚險的冬天。一度,全由女生組成的阿爾卑斯山攻頂團隊,還被視為是很了不得的成就。現在,她已經被廣泛尊為女性登山家中的佼佼者,邀約不斷,歐洲尤其熱烈;她因此結交好些登山同好,建立自己的人脈。她的生活開始集中在遠征攀爬上:準備、訓練、募款、旅行、攻頂、復原。她在日誌上坦承,只有高山上,她才能全然的放鬆、真正的做自己。就是那裡,在營地裡,徜徉在清新的高山空氣裡,身邊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山友,遠離波蘭的諸多煩囂,她才覺得真正回到自己的家。


一九七八年,汪達走運了。攀登聖母峰的良機終於開啟,邀約並不是來自波蘭山岳協會,而是來自德國;卡爾.賀爾科佛博士請她加入攀登世界頂峰的遠征隊。隊員是來自國際的高手,預計取道聖母峰南坳路線,他要汪達擔任助理領隊。沒想到,這決定日後引發無窮糾紛,因為隊員認為汪達並不夠格;而汪達把不滿的氣氛,歸咎於男性沙文主義作祟的老套。面對這種屈辱,強悍的汪達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是她登上地球絕頂的機會,幾個袖手旁觀的男人,休想攔住她的去路。只是她很清楚的感覺到:從一開始,他們對她都不怎麼友善。


卡爾很清楚遠征隊員心裡的疙瘩,「我組織過這麼多遠征隊,類似的狀況以前並未碰過」,他在登山報告中寫道。問題的根源就是汪達不服調度、自視甚高,拒絕跟男性隊員均分雜務與負擔,於是嫌隙日深。「討論逐漸惡化成赤裸裸的自私角力,我前所未見。」他如此結論。


汪達被編入第二攻頂隊的決定,埋下不合的伏筆。汪達的責任之一是要照顧隊上另外一名女性登山家;眼見這個女生無力往上,卡爾要求汪達帶她回到基地營。汪達拒絕。她來這裡並不是當嚮導,而是來爬山的。卡爾氣壞了,雙手一攤,「隨妳吧。」汪達繼續挺進。


衝突持續到標高七千九百公尺左右的南坳。副領隊西吉.胡皮陽(Sigi Huphauer)命令汪達攜帶額外的氧氣瓶到山頂去,引發汪達的抗議:她已經額外攜帶自己的攝影設備了。胡皮陽爆出幾句粗口,其他人同聲譴責,離她而去。現在就只剩汪達孤伶伶的一個人了,被同伴拋棄,巔峰就在眼前,卻感到極端的恐懼。雪巴人明馬(Mingma)倒是不離不棄,願意替她揹額外的氧氣瓶,一番好意日後被遠征隊成員拿來說嘴,一口咬定女性的體能太弱,不足以攀登聖母峰。


汪達最終還是完成了攀登世界最高峰的壯舉,在先遣隊攻頂成功之後十五分鐘,跟頗具敵意的隊員會合。在極度缺氧的環境裡,登山團隊短暫的原諒過她;照片顯示在聖母峰頂,威利.克理梅克(Willie Klimek)一度擁抱汪達。但是,下山路上,團結的假象終究無法維持。等她下到位於南坳的四號營,她發現她的睡袋不見了。在她徬徨接近崩潰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施予援手。最後,奧地利的登山傳奇柯特.狄恩柏格(KurtDiemberger)很慷慨的把睡袋借給她,還解釋說,他的身體好得很,儘管氣溫很低,對付一個晚上不成問題。一抵達基地營,汪達飛快的脫隊;很高興順利攻頂,但迫不急待的想要離開。反正她成功登上聖母峰頂,其他,也就無所謂了。


其實,這個遠征隊並沒有特別奇怪,只是汪達很嘔而已。卡爾選擇隊員的標準,是他們的經驗,而不是包容力。先前有很多類似的登山隊伍,隊員各行其是,也沒有整合為真正的團隊。每個人都躍躍欲試,一個比一個野心還大,而聖母峰還是聖母峰。其他隊員對汪達的態度,的確透露了某種男性沙文的某種傾向,不過也是不服輸的競爭心態。在山上,有的是能攻頂的登山家,偏偏這個總是不肯稍歇、信心滿滿的女生,空降進入領導層,難免被附會成驕縱的劇團首席紅伶。


就汪達的觀點看來,那些人的行為─以及自己的備受孤立─讓她下定決心,未來一定要組成自己主導的女性登山隊。聖母峰攻頂後,她深信在男女共同編組的登山隊中,女性永遠不可能被平等對待,而她也沒力氣為了維護自己在山上該有的權力,不斷跟人糾纏。


她的個性,在面對雜音的時候,總會擺出劍拔弩張的態勢。特別是在山上,她絕不退讓,也不妥協。在汪達眼裡,妥協就是示弱。但是固守陣地,不斷戰鬥,卻也讓她精疲力盡;果決如汪達,再怎麼好強,也有無以為繼的時候。


前後一致,並不是汪達的強項。儘管她經常展現強悍的一面,其實也非常善於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牟一己之私。登山界流傳好些故事,都是她蠱惑男性登山友,協助她處理極端險惡的環境、卸下異常沉重的負擔。一次在前往K2峰的征程中,一個被她美貌迷到神魂顛倒的英國隨隊醫生,慌不迭的衝到她身邊,只是因為她在濃密的頭髮裡,發現一隻虱子。先是汪達一聲尖叫,逃離帳棚;醫生跟其他山友馳援,梳理她糾結成一團的頭髮,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隻小小的不速之客。另外一次,墨西哥登山家卡洛斯.卡索利歐(Carlos Carsolio)苦候十七日,等待巴基斯坦的登山許可;只見得汪達一溜煙的跑去伊斯蘭馬巴德找管理當局,穿上最可愛的夏日洋裝,化好妝,穿上高跟鞋,幾個小時之後,得意洋洋的帶著登山許可回來。只要她想,她就有辦法應付體制。但,很明顯的,這套在聖母峰行不通。


她的言行捉摸不定,可以從狂熱的女性主義者,一百八十度變成賣弄性感的俏女郎。有關她的傳奇不可勝數,卻苦了想要親近她的人。他們永遠不知道會面對怎樣的汪達。隊友、同僚也不知道他們得應付堅守公平的強硬,還是四處放電的溫柔。唯一能預測的就是:汪達完全無法預測。


雖說回味苦澀,勇闖聖母峰的壯舉還是事關重大,她心知肚明。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她成為有史以來第三位、歐洲第一位成功攀登聖母峰的女性,更是波蘭首位成功站在世界第一高峰的登山家。在登山歷程中,媒體報告像雪片一樣飛向波蘭山岳協會。「汪達攀登南峰。……汪達通過隘口。……汪達抵達南坳。……汪達持續往上。……汪達攻頂成功!」讓人屏息以待的消息,持續從喜馬拉雅山傳來,同時,波蘭人也在期待另外一個本質迥然不同的新聞。世界的目光集中在羅馬,樞機主教齊聚梵諦岡選舉新教宗,在短短的名單中,有一個波蘭人。


從聖母峰返國的汪達,渴望知道波蘭登山界對於她取得的成就作何感想。她甚至跑去問協會祕書漢娜.威托弗洛斯卡(Hanna Wiktorowska),「他們怎麼說?有沒有很火大?」波蘭人竟然是個女生─而不是男性─率先登上世界第一高峰,的確讓某些人咬牙切齒,但多數人都沒吭聲。好些磨刀霍霍,瞄準聖母峰的波蘭登山家,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也就喪失興趣了。有人還編了一段順口溜:「首先,汪達搶先攻山頂;接著,全會變得冷冰冰。」


大約在這個時候,亞列克.利沃夫將登山界分成三類別,凸顯汪達如日中天的知名度:第一類,男性登山家;第二類,女性登山家;第三類,汪達.盧凱維茲。「她自成一類。」他笑道。有些登山家很不高興,所有注意力都被汪達吸光了。同一年,波蘭登山高手在干城章嘉峰的中峰頂與南峰頂,締造艱難的紀錄─同一個遠征隊,征服兩座從未被攻克的八千公尺以上高峰─卻幾近無人聞問。


換個角度來看,他們的失落也是其來有自。從登山的專業觀點來看,挑戰干城章嘉峰的難度更高,也比聖母峰攻頂更重要─因為這才是真正的「首次」攻頂。而且,他們也謹守登山界最純樸的初衷:為自己而爬,而不是搶出鋒頭。至少,他們口頭這樣說。汪達是登山高手,也是一流的宣傳家。所有人都知道波蘭在登山界的地位,汪達自然也不例外。聖母峰聳立在前,靜待征服。她採取行動,率先得手。漢娜.威托弗洛斯卡倒是對那些心懷不滿的人略有同情。「我總是說,她的力量跟決心,不要說五個、十個女人,簡直抵得過二十五個女人。」她說,「她把所有人都撂倒了。」


有件事情倒是挺吉利的,在汪達攻頂成功的同一天,波蘭樞機主教凱洛.沃伊蒂瓦(Karol Cardinal Wojtyla),也就是日後的若望.保祿二世當選教宗。這種壯舉總是能吸引廣泛的關注,力度堪稱登山家夢想的極限,就像是艾德蒙.希拉瑞將聖母峰攻頂的成就,獻給年輕的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一樣。他向外界宣布抵達峰頂跟女皇加冕,也在同一天。


image

本文選自 臉譜出版《 攀向自由 》一書。

本書作者柏娜黛.麥當勞為知名加拿大山岳文學作家,亦為登山家、電影製作人、策展人。 曾親自邀請汪達擔任班夫影展的嘉賓。兩年後舉辦另一個影展時,結識了一群曾在黃金年代締造傳奇的登山家們,因此燃起對波蘭過往登山史的好奇。經過長年的資料收集、大量採訪之後,甫出版就得到許多好評,甚至得到當今最具影響力的 「博德曼─塔斯克山岳文學獎」。


◎書籍資訊:https://pse.is/3aaaw8

◎延伸閱讀:終點線前的路 用對生命的熱愛走完

◎ 更多戶外資訊請見: 山林野趣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