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詞/魏丹

魏丹

西元926年秋,洛陽。蒼穹漸寂,寒鴉的叫聲如鋒利的飛刃,撕裂了黃昏的絢爛,餘暉紛落之處,蕭瑟如風。

最後一抹殘陽如血時,李嗣源的大軍攻入了後唐皇宮。軍士來彙報,後唐皇上李存勖,在絳宵殿中箭而亡。一聽到這個消息,李嗣源連皇位玉璽都不去看,急忙趕去絳宵殿。

捲動即可繼續閱讀內容
廣告

絳宵殿上,四處狼藉。曾經的一代戰神李存勖寂寞地倒在地上,散發亂甲,滿臉血污。李嗣源武將出身,對這樣的場面並不陌生,他湊上前,仔細看。皇帝正當盛年,勇武無比,臉上中箭後,竟然自己將箭頭拔了出來。比起還在呼呼冒血的大窟窿,更瘮人的是那雙幾乎瞪出來的眼珠。

“他終於死了。”李嗣源長籲了一口氣,往事猝不及防的湧上了心頭。

初識李存勖時,李嗣源已近而立之年,剛認李存勖的父親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為義父。而當時十一歲的小兒李存勖,誰能想到後來成為令世間無數英豪折服的戰神。這一年李嗣源還在義父的軍隊裡廝殺求前程,李存勖已經隨父親覲見唐昭宗,受到極大的稱讚。唐昭宗喜愛之極,撫其背說:“此子當亞其父”。從此,李亞子的名字名滿天下。

歲月,從來是一把不公的利劍,割削一些人的棱角之時,卻精淬出另一些人的鋒芒。隨著年紀漸長,李亞子越來越出色,神色俊朗,風度優雅。不僅如此,還精通音律,文辭華美,。然而,更重要的是,那,是個軍事天才。

李嗣源忽又想起,義父李克用的兒子加上收養的義子,最出色的十三位,世稱“十三太保”。然而因為李亞子,所有的人都不再耀眼。他似乎是上天格外眷顧的:出身貴胄,才華橫溢,少年得意。這些是歷盡磨難的李嗣源不敢想像的。如果一切不出意外,臣服在一個幾乎沒有缺點的人腳下,這幾乎就是李嗣源的宿命。

繼任了父親基業的李亞子,勢不可擋,南征北戰建立了後唐,一時無人可及,而昭宗的預言應驗了:功勳超過其父。

然而就在李亞子開創了新王朝的當年,他殺死了意圖作亂的叔父。曾經浴血並肩作戰的同族倒下了,李亞子也在陷入心魔的路上不可自拔。他再不相信任何高貴者,倒是對一些出身微賤的人卻各外開恩。比如他的皇后劉玉娘。

想到這裡,李嗣源轉身問人:“皇后呢?”

“先帝陣前中箭後,退回宮內,覺得口渴想喝水,皇后給了一碗乳汁,誰知,先帝喝了之後血流不止而崩。皇后帶著錢財自己逃命去了。”

聽到這話,李嗣源覺得胸口無比難受。那是李亞子啊,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死去。他冷冷地吩咐臣屬:“去找皇后,賜死。”

恍惚間,他又憶起當年的劉皇后。年輕時的他曾見過劉玉娘數次,聽聞過她的事無數次。出身歌伎,輾轉流離,識盡炎涼到李亞子身邊的她,似乎與婦德扯不上絲毫關係。貪財之極,又狡黠無比。李亞子的女人很多,豪門出身的也不少,奇怪的是對劉氏格外愛護。劉氏也許是美麗的,不過在心氣極高的李亞子那裡這不算什麼。許是從小吃的苦太多,這個女人愛財如命,身份的轉換也不能讓她有一點安全感,斂財幾乎不擇手段。然而,李亞子坐上位子後,任性地立妾劉氏為後。亂世裡,太多的背叛與欺詐讓愛情似乎是一劑藥,可以療好心的傷口,甚至是看客的傷口。人性動盪,看透真的能力也會蕩然,辨不出良藥乎?毒藥乎?

誰也不知道李亞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心路。人人敬他如神,而那個世所不齒的劉皇后有沒有走進過他的心裡,觸動過他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離經背道的事不僅如此,讓所有的人開始對李亞子有了不同的看法。人心就是這樣,它也許不會反抗,甚至還會附和,不過誰也滅不了那團火。君王更加猜忌任何位高權重的人,當然包括他李嗣源。殘酷的壓制和打擊隨之而來,而另一面,則縱容皇后及近臣發號施令,內政大亂。

天縱英才者,若任性,有弱點,結局必是萬劫不復。

而早年在軍中歷練出的隱忍韜晦的性子,保住了他李嗣源的命。今天的皇位似乎不是獎賞,而是他李嗣源終於可以喘息的機會。

一絲得意在他的眼中閃過。李嗣源又抬眼看看剛才答話的宮人,問道:“看你的樣子是伶人?”

“小人伶官敬新磨。”

李嗣源“哦”了一聲。冷笑道:“伶官了不得。先帝最器重的就是你們不是嗎?”

敬新磨是伶官裡極機敏的。據說,手刃叔父之後,天子開始沉迷演戲,並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李天下”。有一次在臺上,天子大聲連喊了兩句“李天下!李天下!”敬新磨跑到他面前,照著不由分說“啪啪”扇了李亞子兩個耳光。天子頓時臉色大變,敬新磨卻不慌不忙地說:“李(理)天下者只有皇帝一人,你連叫了兩聲,還有一人是誰呢?還有誰能當得起?”

伶人邀寵的小伎倆,卻深得李亞子的心。一個對戲外世界厭倦的君王,用這些位卑者去管理國家,似乎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然而,這些近乎荒唐的做法,讓擁兵自重的將軍們日益感到了危機,矛盾最後一觸即發。

想到這裡,李嗣源揮揮手:“一同處死。先帝如此信任你們,這次協助開城門的竟然是伶官。不可留。”

敬新磨無一絲恐懼之意,哈哈大笑起來:“我等本就是苦賤之人,生死又有什麼區別?倒是貴人們在這亂世中今日唱罷,明日可會有機會登場就不好說了!”接著又大聲唱起陸機的《百年歌》來。

“荷旄仗節鎮邦家。鼓鐘嘈囋趙女歌。
羅衣綷粲金翠華。言笑雅舞相經過。
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李嗣源竟然心頭有些亂,示意趕緊將其拖走。那個君王,對伶官的恩寵不可謂不多,這些伶官有些也救過百姓,只是到頭來,誰替他效命?

不為同類者,不為其哀。

最傷懷的竟然是自己這個造反者。他此時不知道攻入洛陽,是為了皇位,還是因為李亞子這樣的存在,是一直以來,壓在所有人心頭的一塊巨石。

一鉤玄月不知何時爬上了宮闕,梧桐樹的影子投入不掌燈的絳宵殿,透著一絲奇詭。

良久,李嗣源緩緩起身走到一張桌前,上面有幾張君王最後寫的詞:

一葉落,搴朱箔,此時景物正蕭索。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
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他將這幾頁紙揣入懷裡,打算離開這裡。才轉身,一枝冷箭“嗖”地擦耳而過,所有人都大驚。正在慌亂間,一個軍官氣喘吁吁地過來,說是幾個新兵不知道李將軍已經入宮,還在外面放箭,虛驚一場。正準備查辦。

“不必了。”李嗣源走出絳宵殿,倚欄而立,思忖片刻,將一代戰神的那幾頁詞,緩緩撕碎後揚向空中,白色的,黑色的,如蝶,如絮,隨風而去。

檢視留言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