孵不出的巨蛋:政治修辭中消失的棒球

Yahoo奇摩取得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獨家授權,同步刊登「台灣人・棒球夢・中職30年——那些三振不死的棒球魂」專題。職棒,如一場台灣社會集體造夢工程,歷經假球惡夢、飽嚐逆轉美夢,今年註定感傷,要目送「喚回塞車球迷」的彭政閔;而癡心守候等回了味全龍復活的龍迷,擁抱或轉身都扎掙。最壞的時代不斷,最美的真心也一直在,棒球魂破落過,但依然不滅。

文/劉昌德、趙慶翔
插畫/阮光民

雨中球迷永遠的怒吼

早在台灣進入職棒紀元前10天,一座好的球場,就是球團、球迷及媒體的關切焦點。「巨蛋」一詞,不斷出現在職棒史前史的斷簡殘篇中,深深植入台灣棒球基因當中,成為球員與球迷的幸福想望。

職棒熱鬧開打不到一個月,不但球迷無法忍受台北市立棒球場的廁所與座椅,講求控制風險的職業球團,也無法忍受春天後母臉。「孵育」日式巨蛋球場,成為職棒商業化成功的關鍵詞:

隔年(1991)的職棒總冠軍賽,就迎來統一獅與味全龍鏖戰7場的經典史詩。最終一役原本領先4分的味全龍,在三局下半因雨暫停之後,戰局急轉直下。7戰出賽4場的巨投黃平洋,金臂終於透支、狂丟7分,最終只能把總冠軍拱手讓予綠衫軍。

就在雨勢過大的暫停時間中,滿場觀眾如同身在「龍王」的眼淚中,對著現場觀賽的軍事強人行政院長郝伯村齊聲吶喊,「我們要巨蛋!

時光彷彿凍結。龍魂不滅的球迷們現在走過台北小巨蛋時,應該時不時會幻聽到「要巨蛋」的歷史回聲,迴盪在球場上空。三局下半雨中的嗟嘆,是否成為在惡劣環境中奮戰的傳奇球員,與真心不換的老球迷,30年間放不下的牽掛?

光陰似箭,巨蛋如縮

職棒成立初期的「5年巨蛋孵育計畫」,其實並非空想。當時我們鄰國日本早已完工多時的東京巨蛋,或者近年才完工的韓國首爾高尺洞巨蛋,大概都以5、6年時間興建。不過後來怎麼了,球迷都知道。這30年來,台灣社會與棒球迷有太多蹉跎光陰的嗟嘆,大巨蛋球場不過是其中之一。

台北棒球場的天空,幾經旗幟翻騰、顏色變換,唯有巨蛋如夢不變。

1994年扛著綠旗殺出重圍,成為解嚴後首任台北市民選市長的陳水扁,競選政見中就開始擘劃大巨蛋地點。但執政4年在台北盆地繞了一大圈,從關渡平原、中山足球場、市立棒球場到天母職訓局,卻無法確定何處下蛋才能有夢最美。

1998年藍營巨星馬英九進入首都,到了第二任尾聲才以BOT方式跟遠雄集團簽約;接續的郝龍斌市長任內,推倒綠樹如茵的松山菸廠及忠孝東路上讓球迷妒恨不已的韓國大使館,讓大巨蛋有了一個球迷希望相隨的起點。可就像藍衫軍三商虎,空有元年上半季冠軍的美妙開始,卻留下元老球隊唯一沒總冠軍的遺憾;老牌的藍營執政也讓棒球巨蛋夢空有開端,卻沒有結果。

2014年白色力量入主市府,競選期間抨擊大巨蛋案的柯文哲市長,就任後以公安問題勒令遠雄停工。大巨蛋爭議不斷,BOT合約涉嫌圖利業者的爭議、沒有按原設計圖施工的爭議、缺乏足夠逃生通道的爭議、增加過多商業使用空間的爭議、將讓周邊交通打結的爭議,以及傳言不能打棒球國際賽的爭議。大巨蛋從30年前的棒球美夢,現在就算沒有成為夢魘,也如同一場幻影。

雖然大巨蛋遙遙無期,不過在30年間,我們卻意外地擁有了一些「縮水」的巨蛋。兩個職棒聯盟惡鬥期間的千禧年,台北市拆掉了有特殊門面、充滿集體記憶的市立棒球場,2005年蓋成了現在流行音樂演唱會聖殿的台北小巨蛋。2009年高雄市為了舉辦世界運動會,在左營落成了高雄巨蛋。在桃園、竹北與苗栗等地,也都出現了許多以巨蛋為名、大小不一的多功能室內體育館。

巨蛋不是幻夢,但是能夠打棒球與看棒球的「真正」巨蛋,對於台灣球員與球迷來說,30年來到頭還是一場夢。

真實的政治競技 虛幻的巨蛋球場

大巨蛋的夢之所以如此虛幻,多少是因為關於棒球。

在台灣,關於「國球」就不只關於運動,而是關於國族、關於選舉、關於政治。大巨蛋因此從運動場域滑動到政治場域——這超大型室內場館不只要用來作為棒球比賽場地,也要用來作為政治競技空間,在賽局之間廝殺一張張選票。

多年來,政治人物是如何構築大巨蛋美妙幻夢?我們對台北市府近12年來有關大巨蛋的新聞稿,以程式自動斷詞比較郝龍斌市府71篇、柯文哲市府132篇爭議事件時期的新聞稿內容發現,郝龍斌的大巨蛋論述,集中在「發展」、「建設」等與「經濟概念」有關的詞彙,佔分析用詞近8成。柯文哲的大巨蛋說法,則偏重「安全」、「法律」等跟「程序概念」有關的詞彙,比例近7成。

這顯示了兩個不同政治立場的市府政權,賦予大巨蛋不同的政治意義:郝龍斌強調大巨蛋在都市經濟發展中的角色,是「發展型巨蛋」;而柯文哲則強調公安與程序正義在地方大型建設中的必要性,是「SOP型巨蛋」。

雖然兩個市府的巨蛋外觀有所不同,但卻有志一同地把「棒球」與「運動」在大巨蛋論述中邊緣化。郝龍斌市府新聞稿中,使用棒球一詞31次、運動77次,合計僅佔分析詞彙的1成左右;相比「經濟類」詞彙695次,還不到六分之一。柯文哲市府新聞稿使用棒球16次、運動44次,佔比更低到約4%;相比「程序類」詞彙1,126次,只有可憐的二十分之一。

不同顏色黨派的政治修辭互有差異,就像不同顏色球隊的應援團各有口號,不足為奇。但是,當兩個市府口中的大巨蛋夢,都「已忘初衷」地遺忘棒球與運動,就像當年多個球團的球員都涉入假球案一般,剝除了最初巨蛋球場與棒球的核心想望,只剩政治與賭盤的空殼,蒼白且脆弱。

我們想望棒球,不是蒼白的大巨蛋

美國職棒從1960年代後期開始興建的巨蛋,是現代主義「人定勝天」的反映。無論是酷熱多雨的Houston、或嚴冬漫長的Montreal與Minnesota,巨蛋讓人們可以控制氣候、草皮生長、光線強弱、比賽流程,是職棒想望的終極武器。

可是大巨蛋白色屋頂會吃掉高飛球、人工草皮容易傷害球員膝蓋,大型封閉空間的空調與燈光等成本昂貴,更讓在商言商的職棒球團卻步。太空人隊1999年搬離後,世界第一座大巨蛋Houston Astrodome已不再做為賽場;原來MLB主場的幾座大巨蛋,球團陸續退出,巨蛋改做他用、閒置、甚至拆除。

蒼白的大巨蛋如同大白象。在不打棒球的東南亞佛教世界,大白象代表神聖與祝福;可是在西方運動界的歷史演變下,成為耗費鉅資但使用率低、難以為繼大型運動場館的代表詞彙。大巨蛋從上一世紀人定勝天的棒球聖殿,漸漸成為多數球團難以供養的大白象。

美日職棒的球場與球團經營哲學,因此出現「後現代」轉向。球場並非做為炫技與炫富的場所,而是球員競技與球迷娛樂的符號載體;球場與球賽設計的首要目標,不是「可控制」與「可預測」,而是球員表現與球迷觀賽體驗的集體記憶建構。

台灣職棒巨蛋夢因為政治人物的修辭,從想望的球場聖殿,變為政治競技場。大巨蛋完工與否,會是遠雄集團的重要指標、也會是政治人物能否再上一層樓的關鍵政績,但不該再是決定台灣職棒起伏的聖堂、也不會是球迷心之所繫。

老球迷如我,即使去日本觀光仍不免被東京巨蛋「震撼」,但記憶中最好的球場,竟是職棒二年的台北市立棒球場。那天,我用學生證排隊換了票,坐在超硬水泥地的外野區,看著三商虎被味全龍陽介仁一路壓制,創下職棒史首場無安打比賽。雖然支持的球隊慘敗,但是我們相信,球員與球賽是真的、球場的綠草紅土與微風是真的,棒球的記憶因而都是真的,是好的。

* 作者簡介 *

劉昌德(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教授)
在學院工作的球迷。球季中看球,球季後念書。

趙慶翔(新聞工作者)
女,雙魚座。做過最浪漫的事情是愛上研究與散步。相信空間充滿意義,相信9局下能揮出一支全壘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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