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與愛】系列十七 為冤死的大哥哭泣

（二二八受難者簡介）黃玉枝 1927-1953年，臺灣桃園蘆竹人。戰後畢業於省立桃園農校,進入蘆竹鄉公所擔任幹事。1946年底辭去鄉公所職務,在二二八事件時,參加林元枝等人到鄰近的大園軍用機場,接收國軍武器。事件後,取得教師資格,先後到蘆竹鄉大竹國校、南崁國校教書。1950年10月28日黃玉枝被逮捕,家人將近兩年沒有他的消息,直到林元枝自新後,才獲准和家人通信,家屬保存他在軍法處看守所寄回的獄中家書和絕筆信數十封。1953年9月8日「王石頭等案」遭到槍決。 我是黃玉麟，是受難者黃玉枝的弟弟，大哥最年長，他是一九二七年生，中間有七個姐姐，我是一九四一年生，兄姐中我排行最小。 我家是蘆竹鄉的佃農，在蘆竹鄉水尾徐厝 （徐崇德家族）大池塘下，承租兩甲多地，加上其他的承租田地，共耕作三甲多的地。當時家中僱用二名長工，養有三頭水牛，母親常從家裡煮好點心，挑到徐厝對面的池塘下的承租田地，去給割稻的師傅吃。父親到南崁街上，土地公廟旁的一家碾米廠碾米，除了自己種的稻米，也去鄉下買稻穀，回來碾成白米，再批發賣到桃園街上，家裡的經濟情況還算不錯。 大哥文武雙全 受學生愛戴 我的大哥黃玉枝，書讀得不錯，都考前三名，父母全力栽培他。他能文能武，不但學業成績好，他也是劍道、體操、桌球的好手。一九四六年三月，哥哥從省立桃園農校舊制五期畢業，隨後應蘆竹鄉首屆民選鄉長林元枝 的邀請，進入蘆竹鄉公所擔任幹事，當時他為了學國語，和鄉公所同事呂喬木 、林葉洲 ，以及當時在蘆竹鄉農會任職的李永壽 、李火爐、張金枝等人結拜，並一起跟蘆竹鄉農會的干彼得 學習國語。此外，又因家中承租耕地，鄰近南崁水利會工作站，哥哥也因而認識水利會職員詹木枝 。 一九四六年底，哥哥辭去鄉公所職務，在家準備考試，也協助家中農事。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林元枝鄉長在地方青年義憤填膺的催促下，出面組織地方自衛隊，到大園軍用機場（俗稱「圈仔內」），接收國軍武器，維持地方治安，當時年僅二十歲的哥哥參與其中。事後原本以為都沒事，哥哥在受過教師研習後，取得國校教師資格，一九四八年他被派到蘆竹鄉大竹國校當教師。因為交通不便，他都住在學校宿舍，假日才會回家。哥哥對學生很好，看到班上的學生，都是家境清苦的農家子弟，常常買紙、筆、文具來鼓勵學生用功求學。因此，哥哥被槍殺後，他在大竹國校教過的學生，還會來我家探視，安慰我的父母。幾年前，大竹國校的同學會，他們還邀請我代替哥哥和他們聚會，讓我非常安慰和感謝。 [nop] 黃玉枝（右1）與友人合照。（黃玉麟 提供 / 陳銘城 翻拍）[/nop] 如嚴師般教誨影響我的一生 一九四九年哥哥調回南崁國校教書，他搬回家裡住，一方面孝順父母親，為他們分憂解勞；另一方面，他也會督促弟妹的課業。我在家是么兒，一向不怕老爸，卻只怕如嚴師般的哥哥。有一次，我大約是國校一年級時，想偷懶不去上學，就假裝肚子痛，沒想到哥哥很好心的照顧我，他說：「弟弟，你肚子痛要吃藥才會好。」說完就拿黃連給我含在嘴裡，那是很苦的中藥。他又說我要蓋緊棉被才會快好，哥哥的方法讓我吃盡苦頭，想想還是不要裝肚子痛，趕快去學校玩捉迷藏好了。他常教我和姐姐黃桃（後來讀臺北師範學校，畢業後回南崁國校教書），他說愛迪生頭腦普通，卻是大發明家，他要我認識愛迪生的努力，瞭解讀書是要有毅力，不要怕困難。哥哥的勉勵，對我影響很大。 [nop] 左圖為黃玉枝的生前照片。（黃玉麟 提供 / 潘小俠 翻拍）右圖為黃玉枝在獄中寫給弟弟黃玉麟的信。信中加註注音是為了弟弟練習國語發音。（陳銘城 翻拍）[/nop] 因林元枝案被捕遭槍決冤死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早上，哥哥被刑警總隊逮捕，同一天被抓的還有李永壽、張金枝。此後，將近兩年沒有音訊，家人著急，四處打聽，負債典地、散盡家財，被騙走不少錢。直到一九五二年九月，哥哥從臺北市青島東路三號的軍法處看守所寫信回家。原來是在林元枝未出來自新前，哥哥他們都被禁止對外通信和面會。當時，都是父親去臺北市青島東路的看守所，送食物和用品給大哥。那些寄物單的字跡，可能是我姐姐填寫的，我父親只念過簡單漢學，應該不會寫那些字，簽收單上是我哥哥寫收到和簽名。 [nop] 黃玉枝在軍法處看守所羈押時，寫給父母的獄中家書。（黃玉麟 提供 / 潘小俠 翻拍）[/nop] 哥哥在軍法處看守所，寫了很多明信片的獄中家書，寫給爸媽、弟妹，他用藍筆和紅筆，寫信寄情，畫圖引詩，字跡工整，令人難忘。哥哥在明信片上，寫信向父母親請安，畫圖片給爸媽，也寫信和畫圖給弟弟、妹妹，鼓勵我們用功讀書，同時一再在信中教導我們讀書方法。他寫給我的信，還特別加上注音符號，那時我已五年級，我知道哥哥不是擔心我看不懂信，是要藉機教我國語發音，避免在家都說臺語的我，到學校說一口「臺灣國語」。他在槍決的前一天，寫下明信片向父母弟妹道別。槍決當天的清晨，他撕下衣服，寫下絕筆遺書在布條上，一封寫給父母，希望他們原諒他的不孝；另一封寫給弟妹們，希望我們能代替他孝順父母。這些哥哥的絕筆信，我保留得很完好，看到他的遺書，就像看到他本人一樣。說真的，我很不願意受訪，每次談起哥哥的受難，就會想起父母淚流滿面的傷心模樣，常讓我難過好幾天，情緒才能恢復平靜。 一九五三年九月八日清晨，哥哥遭到槍決。那一天，我剛考上南崁初農，在結束新生訓練後的回家途中，我遇到滿臉哀慟的父親，他一開口就是說：「你知影你大哥被槍殺嗎？」父親忍住悲痛，去借錢僱車到臺北領屍，卻沒想到領屍、子彈都要錢。辦完哥哥後事，父親再也無心經營碾米、賣米和僱工種稻，一方面，經營資金都被騙光和花光，父母親從此抑鬱寡歡。我常在暗夜裡，聽到父母親哭泣的聲音，他們想起大哥孝順和體貼的種種。以前，大哥總是不忍母親提井水，擔心老人家爬高，他會說：「阿母，這我來做就好。」看到晚歸的父親，大哥會先幫父親拍落身上的灰，再端出臉盆水讓爸爸先洗臉，或請他洗完澡再吃晚飯。年老的父母親說著、說著，又是一陣哭泣。夜晚我不敢讓爸媽知道我沒睡，只能躲在棉被裡，偷擦眼淚和裝睡，以免兩位老人家更難過。 [nop] 黃玉枝在槍決前撕下衣服，在布條上寫給父母弟妹的絕筆信。（黃玉麟 提供 / 潘小俠 翻拍）[/nop] 金門當兵父逝 悲慟無法送終 我南崁初農畢業後，到桃園農校讀高級部。哥哥不在，我變成家中獨子，加上父親已經六十歲，我原本可以緩召，但同年次出生率低，怕兵力不足，因此延後當兵，只要服役一年四個月。一九六六年我已二十五、六歲才當兵，入伍前，我先結婚。新兵訓練後，我抽到大金門當兵。當時除非換防，是不可能回臺灣。 在金門當兵時，我接到家裡的電報，以為是父親怎麼了，結果是女兒病故。過不久，父親也腦充血過世，當時部隊剛調回臺灣龍岡，不准請假和放假，等到我可以回家時，已經見不到父親的最後一面。可憐的父親，長子被槍決，無法為他送終，連唯一的兒子也在金門前線當兵，等換防回臺，才被准假回家，但老父親已等不到兒子為他送終。從南崁家附近站牌一下車，我一路跪爬回家，為老父親的遺憾哭泣，為大哥的冤死哭泣，為自己無法見父親最後一面哭泣，長長的路上，一邊跪爬，我一邊哭泣。 爭取平反 終於還兄歷史公道 退伍後，我到明州化纖工作一年，後來調到明樂公司，也是做纖維工業，我升到課長、副廠長。後來到中壢新光實業，也是做化學纖維，我當機械保養股長，直到一九九四年工廠結束，改建房屋出售，我才五十三歲就退休。 一九九八年我和李永壽申請二二八基金會的補償，起初不通過，認為我們是白色恐怖的案件，但當時立法院還沒通過白色恐怖補償條例，經過多位親友的作證，終於為大哥爭取到歷史平反，總算沒讓大哥含冤在歷史的荒塚裡。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nop] 錄音轉文字稿：陳淑玲 文字稿整理：陳銘城 修稿：陳銘城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nop] 相關文章：​【重生與愛】系列十六 他的命運都是在拖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