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運動 【一鏡到底】AI不會下的棋 許皓鋐
許皓鋐5歲學棋時，還是韓國石佛李昌鎬的時代，等他成為職業棋士，AI已然成為圍棋的全知之神。他因AI升級，也因AI挫敗，但當他意識到人類不可能像AI那樣走鋼索運算，卻找回自己詮釋遊戲的自由。今年亞運，他接連戰勝世界排名前3的中韓棋士，並非偶然。
許皓鋐小檔案
出生：2001年生於新竹縣竹北市
圍棋經歷：5歲學棋，11歲職業入段，12歲正式展開職業生涯；14歲加入海峰棋院精銳隊；16歲獲得第一座職業冠軍；19歲獲國內4冠，打入圍棋世界賽春蘭杯、應氏杯8強；20歲獲國內賽5冠，打入國手山脈世界圍棋最強戰8強；21歲晉升職業九段，獲國內賽8冠；22歲奪得第19屆亞運會圍棋項目男子個人賽金牌，為台灣第一人
亞運圍棋8強戰結束時，許皓鋐一度懊惱，自己冒險過頭了。
根據AI計算，這場他的勝率一路領先。布局後，對手在他左下挑起戰鬥，一番纏鬥後，他卻轉身到外邊圍空。圍棋是在棋盤上爭空地的智力競技，《天龍八部》虛竹破解珍瓏棋局，自殺式棄子後柳暗花明，但在重大比賽，平白讓對手吃掉40多目，簡直前所未見。這轉身一飛，他取得更大片的先機，但守不好，很可能整個局勢被逆轉。
神情淡定 大膽放棄地盤
隔著棋盤，與他對坐的是世界排名第二、韓國棋士朴廷桓。此前2人交手，一勝一負。他不是沒有信心打敗這位韓國前第一人。5歲學棋、12歲正式開始職業生涯，站上世界舞台一直是他的夢想。去年他橫掃國內職業賽，史無前例囊括8冠，總獎金超過850萬元，但國際賽始終未突破。而今，他與夢想的舞台，僅一勝之隔，他卻下了任性的一手。
在亞運一路打敗世界前3棋士、拿下台灣第一面圍棋金牌的許皓鋐毫無懸念，也在本屆中華隊令人最驚豔的金牌票選奪得第一。那幾天，全島沸騰。懂棋的人，緊盯比賽，看AI預測的勝率2邊翻來翻去，心臟快跳出來。
我們在海峰棋院見到棋王，已是亞運慶功宴隔天。相較於柔道選手楊勇緯奪金後哭得亂七八糟，許皓鋐從頒獎台到歸國各種合照，旁人興奮到模糊，他始終一號表情。慶功宴聯訪被問及有無其他運動偶像，他一句反問：「可以問專業一點的問題嗎？」被喜歡他的網民做成哏圖，不到12小時轉傳數萬次。採訪時，相對於記者一夜無眠，人在訓練主場的他顯得相當輕鬆開心，在攝影記者的指示下，小跑步和海峰董事長林文伯合照。我們請他擺一盤亞運的棋局，理所當然以為是他打敗中國棋士柯潔、歷史一刻的金牌戰，他印象最深的，卻是八強戰那一轉身。
「對方應該滿意外的，也很開心，我竟敢棄掉這麼多現金給他撈。」坐在棋盤前，22歲的許皓鋐一邊覆盤，一邊重演賽事轉播觀眾看不到的內心戲，表情、話語豐富起來：「因為最後是比目數，盡早取得更多目數，就像先拿一些現金，比較安心，外面這些呢，就是股票，以專業投資人的角度來看，股票可能比現金更有價值，但未來的事不一定，最後也可能破產。」下那步棋時在想什麼？「因為是快棋，沒有想得非常清楚，就是看到這個變化，判斷局面可行，感覺，這樣下很爽，所以…」他自己笑出來，「就這樣下了。」
遊戲宅男 愛看IG短片
對話沒有原先預期的死透冷寂，許皓鋐邏輯清晰，很有回答的誠意，只是有點像今年爆紅的ChatGPT，輸入問題，需要一些時間跑答案。談棋是付費版，棋以外的話題則是免費版，除了跑得慢些，還會自動大幅刪減摘要。除卻冠軍的光環，他也有著若繼續升學的平行時空裡、二類組宅男的氣息。
因為不喜歡放自己的照片，他在臉書用了十多年的頭像是《火影忍者》的宇智波佐助，「鳴人感覺很蠢，宇智波佐助酷一些。」圍棋相關的韓劇他大多看過，其中以他小時候的偶像李昌鎬為原型的《請回答1988》，最感動他的不是圍棋大師，或幾組賺人熱淚的親情，而是霸氣姐姐與鄰家資優生弟弟的初戀。他超愛玩遊戲，從「爐石戰記」「英雄聯盟」到「全民打棒球Pro」都有涉獵。他曾打進爐石戰記前百強，不過現在已刪掉遊戲。訓練期，他不看劇也不玩遊戲，唯一的大魔王是YouTube和IG短影音。「你也會看？」「嗯，希望不要。」他不知是對誰負氣：「我希望我不要看，但是有時候會忍不住，不小心就一直滑，主要是被IG騙。」「最近一次看到好笑的影片？」他側頭長考後嘆：「短影音就是這樣，看完就忘。」
許皓鋐的父親是竹科高階主管，母親是上班族，排行老二的他從小和哥哥去棋院，對鬥智的黑白棋產生興趣。他的啟蒙老師沈萬平記得，2006年夏天結束前，媽媽帶他來上課，「很可愛的孩子，眼神很定。一般小朋友算氣（計算棋子四周的空間），是一個一個數。許皓鋐呢，再複雜都是1秒鐘，他用看的，棋感很高。」
圍棋界神童輩出，相較於前輩受到父母嚴厲鞭策，或擁有神奇的拜師際遇，甚至到異鄉奮鬥，許皓鋐的下棋之路，平凡而幸運。
務實自律 訓練累積實力
中華棋院學務主任黃文玲說，許皓鋐小時候寒暑假來合宿，「一般那麼小的小孩會哭，害怕自己住外面，他不會。有段時間媽媽週末陪他來棋院，也不會一直盯著他做題目。聽他爸媽說，他們在台北、台中、台南和對岸幫皓鋐找最適合的老師，但不強逼或干涉，一家非常和氣。」許皓鋐歸國後，我們幾次傳訊給他父親，他回應親切，但堅持家長貢獻少，希望話語權交給兒子和為台灣棋界貢獻的企業家。
開明的父母是許皓鋐獨立、快樂學棋的最大後援。正式成為職業棋士隔年，海峰棋院成立道場與精銳隊，是他另一幸運。
「台灣圍棋發展，一直沒有一個正式訓練的隊伍或管道，每個家長單槍匹馬，花很多錢送小朋友去日本或韓國訓練，經濟是一問題，陪同是另一問題。」紅面棋王周俊勲說，他11、2歲想更上一層樓，只能出國移訓，家裡無法資助他去日本，他獨自到對岸訓練，吃盡苦頭。
海峰棋院座落台北市敦化南路高樓，是一生愛棋的前矽品董事長林文伯成立的圍棋道場與推廣圍棋的民間組織。近200坪的空間，有和碩童子賢捐贈的AI訓練電腦、練習室、茶水間與正式對弈空間，實木棋盤、座位與象牙製的圍棋都用最好的，因而也成為台灣舉辦比賽、國手訓練經常借用的場地。知道我們來採訪，在工作人員的招呼下，近年患巴金森氏症、每4小時就要吃藥的林文伯，仍稍微放下棋盤，樂呵呵地來打招呼。
對下圍棋的人來說，在台灣，若不是像林文伯、中環集團董事長翁明顯等企業家贊助，他們很難以圍棋為業。海峰精銳隊像是選手村，平時訓練有了去處，還可參加國際交流賽。周俊勲觀察，許皓鋐加入精銳隊後，每天從竹北通車往返，不曾因誤點等理由晚到，遑論遲到或無故未出現。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大家應該都會很自律吧。」許皓鋐說，升上職業棋士後，沒有老師，棋院也沒硬性規定，要打混或安排訓練，全看自己。他喜歡圍棋，享受比賽，語氣務實，沒有說教或猶疑：「下不好，我可能也不太開心。所以好好訓練，比賽下出好棋，就是下圍棋的快樂。至於運氣不好，那是別人說的。我們自己來說，就是實力不夠。所以，訓練！訓練上要再加油。」
人機大戰 顛覆圍棋世界
他訓練最重要的夥伴，就是AI。
亞運八強賽，在許皓鋐選擇放棄大塊棋後，AI預判他勝率下降，但雙方來回交戰，他仍占優勢。直到中後盤，他指著靠他下邊的棋說：「我一直忽略這有個漏洞，導致進入讀秒，對手在這邊發難，我瞬間有一些慌亂，又下了幾手臭棋，局勢被逆轉。」
2016年，韓國棋士李世乭對戰AlphaGo一勝四敗，象徵人工智慧在人類最複雜的智力競賽已遙遙領先。此後，AI完全改變過去下圍棋的方式。採訪隔週，我們到棋院拍攝許皓鋐棋王頭銜保衛戰，場邊設置的手機保留區、6小時沒有休息的對弈，都是AI時代的產物。海峰棋院院長、林海峰長子林敏浩在旁解釋：「以前還有休息時間，現在不行了。AI時代，要避免棋手休息時間可能偷看AI（提示），除了日本一些比賽，各國漸漸取消休息制度。」
AI成了圍棋的全知之神。以前一盤終了，最厲害的棋士出來覆盤，提出對成敗的見解，各有師門派別，現在棋士全問「絕藝」老師——一款騰訊人工智慧實驗室開發的人工智慧。早年布局盲猜，能從走棋風格看出棋士是誰，現在全是AI下法。人們不再稱棋士具備吳清源、李昌鎬等大師風範，而是形容「媲美AI」。當前世界第一人、韓國棋士申真諝，即因下法曾與AI高達八成吻合，受封「申工智能」。
面對AI，棋士或費盡心力鑽研，或因失敗迷惘。2019年，李世乭宣布退休時說：「就算我排名第一，也會有台電腦是無法被擊敗的。」
學習AI 保留思考彈性
許皓鋐也曾經歷AI帶來的絕望。2016年，他看AlphaGo與李世乭5場對弈，體認AI確實比人類強。後來中國開發一些AI平台，他一直跟上試玩，早年贏過一些開發初階的版本，待開發成熟，幾乎只有輸的份。
2017年，比利時人工智慧「里拉」（Leela Zero）開放，他買了比較好的電腦，正式向AI學習，「我主要用來覆盤，或研究棋局。以前輸棋，你不知道自己的弱點、怎麼被虐。有AI之後，可以明確知道你在哪個地方犯錯，累積一定的量，可能發現你總是輸在某一種局面或階段。像我以前中盤到後盤銜接很容易犯錯，就努力改善。」
這幾年他已很少認真和AI下棋，「因為AI太強，下一下就輸，你可能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輸的，那個差距太大，我覺得幫助不大，而且很打擊信心。」
中華棋院院長許饒和年初與許皓鋐一家聚餐，對許皓鋐的AI見解印象深刻：「一般棋手談AI，將它當作大師，想學AI的全局觀、大判斷。但皓鋐覺得，人類（走一步）想3小時，電腦只要1、2分鐘，而且AI的棋都剛剛好，像走鋼索，AI走鋼索沒有問題，人走鋼索呢？第一步對，走到中間，咻掉下去。他領悟到，只要將AI當啟發，執行方案還是要自己擬定。這一步掌握好，進步就快了。」
回放許皓鋐幾場賽事解說影片，除了技術、戰略，還有他與AI的辯證，例如：「絕藝建議下這邊，但以我的風格，不喜歡下看起來有點慢的棋，絕藝可能覺得圍小一點比較安全，圍大，對手可能搞你，我的話，反正又不虧。」他的用語是年輕人的：「這樣一段組合拳下來，目標是把他這邊破掉。」「白棋這麼看不起你，就要給他一點教訓。」常常，還有一種長期鍛鍊的瞭然與彈性：「這是選擇的問題，人類基本上不能把勝率換算成實力，就算目數虧了，但能下成自己想要的局面，還是比較重要。」
他在最大網路圍棋網站野狐的帳號暱稱是「一花一天堂」，據說是爸爸取的。沈萬平每晚上野狐觀戰，他注意到，亞運訓練期間，許皓鋐幾乎天天上站對弈，累積4,000多盤勝負，非常勤奮，以前下棋太快的傾向，漸漸變得穩健。林敏浩也提到，約2、3年前開始，許皓鋐會拿摺扇幫助自己慢下來。
讀秒關頭 持穩相信直覺
AI時代，棋手風格難辨，許皓鋐尤其如此。訪問有人說他棋快，有人說他沉穩，有人說他靈活，有人說他虐，倒是多場直播看到諸如這樣的討論：「許皓鋐是有對手都會下錯死活的魔咒嗎？」「許老師的對手，最後都出事，讀秒太強啦。」他稱亞運3場贏在對手失誤是幸運，實則並非偶然。
回到8強賽。局勢被逆轉後，以計算快狠準出名的許皓鋐，點目點不清、也判斷不清楚局面了，他感覺要輸，心情反而慢慢平靜下來。「柯潔決賽那場到最後，我都還有把握。但這場基本上就在碰運氣，只能盡力把每一棋下好。」
沒想到，收官最後，對方一個手軟，他很快抓到機會。裁判數子完畢，許皓鈜白棋半目獲勝，「當下有逃過一劫的感覺。」他像遊戲破關，眼神亮起來，「之後的比賽，心情就比較輕鬆。」
8強賽後，職業六段劉耀文賽後講評驚嘆：「皓鋐在這裡發揮出他的創意跟天分，不好活，就不要活，原來，棋是可以棄掉的…非常漂亮的一手，完全沒有想到！」許皓鋐倒是認為，很多人可能想過，只是不敢，「在這樣的比賽，能勇敢下出自己想下的棋，感覺…很不錯。」這樣的下法，究竟是人性的還是AI的呢？「不可能是AI的，AI絕對不會這樣下。」AI會怎麼下？「AI就是會，下最好的一手。」
不是下完美致勝的一手，卻是自己直覺最對的一手。許皓鋐的圍棋之路，大概像漫畫《葬送的芙莉蓮》中淡定又強大的千年魔法使，只有1％的機率，也要探看路邊的寶箱究竟是陷阱怪或真寶藏；比起追求絕對至上的權力，更寧願走上人類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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