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澳門的少年(上)
文/張元 圖/蔡克信
(一)
春節前夕,景川家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為響應國家政策,景川爸爸所在的冶鐵廠開始了第一批「下崗潮」。這也就意味著景川家不會再按時領到油米麵,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鐵飯碗不好端了。
爸爸安慰他們說,這是順應時代的發展,大不了下崗之後去做電焊工,照樣能夠補貼家用。
景川記得那是離除夕夜還有幾天的一個夜裡,景川爸爸和同事們接到了趕去單位開會的通知。
寒冬時的北方,風雪刺骨地冷。那晚的雪是景川記憶中下得最大的一次。爸爸和同事們陸續到了會場,聚在一起取暖。晃眼的日光燈把會場照得猶如白晝,工人們吐出來的熱烘烘的白氣,蕩過頭頂,像一陣霧消散在高高的會場上方。
會後,誰也沒有走,冶鐵廠的工人們討論著未來的工薪和前途,每個人心裡都沒底,他們說著景川還不能理解的話題。諸如,「如果沒有了工作,將來怎麼辦?」「下崗是屬於停薪留職還是一次性買斷工齡?」「往後應該找什麼工作養家糊口?」……
最後,參與談論的工友們都下了崗,只有臨休的老員工和高幹子弟留了下來。
那年的除夕夜,景川一家人聚在一起看春晚。飾演下崗工人的演員黃宏說了一句臺詞:「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爸爸沒有說話,默默調小了電視機的音量,在《相約98》的歌聲中,帶著景川和媽媽出去放炮仗去了。
春節後,景川爸爸用補償下來的錢,租下了一間鋪子,開始租售港澳臺地區的盜版影碟。
那時,網絡還不發達,電視機裡也就只有幾個頻道,有生意頭腦的爸爸盤下了那家小店面,在家門口做起了小生意。
借著工友們的支持和超前生意頭腦,影碟生意還算不錯。一般普通的碟片需要交十元的押金,每天的租金是三塊錢,延期需每天另付一元。遇到有港澳台明星主演的影碟,像周星馳、周潤發、林青霞等港澳巨星,租金更高,碟片也更搶手。
生意雖然不錯,但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景川爸爸一日三餐都在店裡,從早八點忙到晚十點,比當工人辛苦多了。
那時候,景川最高興的事就是放學之後來店裡看武打片,即使每天看一部也從來不會重復,順帶著幫爸爸看店,那間小小的影碟店帶來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景川也是通過它了解到南方城市的繁華,溫暖如春的天氣,很是向往。
有一天晚上,爸爸對景川和媽媽說,南下下海,順應時代發展潮流。
就這樣,景川一家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車,樹木漸漸由灰變綠,來到了一座冬天不會下雪的城市——珠海。
(二)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澳門的青年圈子裡流行著一部名叫《濠江風雲》的電影。
阿文的哥哥阿雄沒有繼承爸爸的手藝,反而整日流浪在火光漫天的街頭,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稱兄道弟。
有一天,哥哥突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澳門不大,但哥哥像是人間蒸發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爸爸並沒有對哥哥的消失表示過遺憾,只是有些沮喪。世代傳承下來的木船手藝眼見著就要失傳,繼承人又是一個不爭氣的敗家子。他只有阿雯,只有懂事的阿雯陪著他。
雖然木船沒有了市場,但是阿雯和爸爸還是會出海打漁,他們世代是漁民,是大海的孩子。每次出海,爸爸都會帶上阿雯,讓她幫忙分揀漁獲,有時捕的多了就拿上岸叫賣,捕的少了就直接晾曬成魚幹,自家食用。
阿雯很喜歡和爸爸一起去捕魚。在阿雯的眼裡,海洋是一個巨大的寶藏,裡面藏著各種神奇的生命。在阿雯看來,藍色的海水讓她感覺很親切,阿雯的身體裡湧動著漁民的基因,流淌著海洋的血液。
爸爸是海,媽媽是樹,我是海和樹的孩子。
阿雯心想,如果媽媽還在,哥哥就不會走丟了,哥哥一向很聽媽媽的話。
阿雯家居住在路環,位於澳門最南部的區域。鼎盛時期,這裡曾麇集著幾十余家造船廠,不過現代捕魚業已經看不上那些做工慢,周期長的木船。取而代之的是生產速度更快、成本更低、更加先進的金屬漁船。
於是,路環海邊的造船廠一個個地雕敝了,只剩下一些七零八散的光木頭,或躺在海邊,或直插在岸上,好一點也就只剩下了幾條空落落的檁木,被幾個水泥樁支撐著,靜靜地接受著時間的腐蝕。
但是爸爸還是喜歡木船,出海打漁少不了那艘桅桿上打著補丁的帆船。那艘船是爸爸成年後製作的第一艘木船,比阿雯的歲數還大。
爸爸說,船就像一個人的身體,每個部分都很重要。如果你沒有手或腳,就不能吃飯或走路,而船沒有了一個組件的支撐,就會散架。他對那艘船的每一塊地方都很熟悉,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不過,在時代的洪流下,木船已經沒有了銷路。爸爸不得不放棄這項賴以生存的手藝,轉而在岸上開起了一家手打咖啡店,維持著生計。
阿雯從小時起就在造船廠生活,她是聽著造船的刨花聲長大的,造木船的刨花有種特殊的香味,落在地上時像是海洋裡散開的浪花。太忘情時,阿雯會不自覺地躺在「浪花」裡,想象著自己是在海洋裡遨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耳濡目染下,阿雯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感覺,有時,她會拿起一些剩下的邊角料,用爸爸的工具在上面刻來刻去。海洋裡的動物都是她雕刻的素材,並一發不可收拾,逐漸愛上了木雕。
(三)
景川一家在珠海做起了建材生意。
經濟特區成立之前,珠海只是一個以農漁業為主的邊陲小鎮,隨著珠海各項基礎設施建設大刀闊斧地開進,做建材五金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發展良機。有生意頭腦的爸爸,嗅到了賺錢的門路。
在這裡,只要夠勤快,就能生存。
他們居住的地方屬於主城區裡的城中村。那一片有很多外地人,分別來自不同的省份。有做旗袍的上海胖叔叔、開川菜館的四川孃孃,做古玩生意的北京大哥……這裡就像一個語言的大熔爐,每到傍晚就能聽到各種不同的方言,呼呼啦啦地追叫著吃晚飯的孩子。
景川最喜歡的就是傍晚。天氣不算太熱時,所有人都會在門前空地上擺上餐桌。每一家的餐桌上都會有幾道味道迥異的菜。景川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拿著碗筷在每個桌上夾上一些,一圈下來,也就吃的差不多了。
鄰居們的關系都很和諧,想是都體會到了出門在外打拚的辛苦,生活上都會互相幫襯點。日子過的平淡卻很安穩。爸爸早出晚歸,媽媽照顧一家人生活起居,景川在慢慢長大。
但也有不那麼順心的時候,比如說颱風。景川沒見過颱風,從電視裡也接觸得很少。來珠海後,他只是覺得這裡的天氣有些燠熱,身上經常是汗津津的。
那天傍晚,一家人正在門前的空地上吃飯,景川夾了一圈菜之後就吃飽了。他跑到二樓的閣樓上擺弄從同學那裡借來的收音機,收音機那頭呲呲拉拉地播報著颱風即將登陸,請各位居民做好防禦準備的消息。
不多時,剛剛還是深藍色的天空,忽然變成了深灰色,烏雲密布,越積越多,越積越厚,天空變得很低,似乎就壓在景川的頭頂上。透過屋檐,景川看到遠處的樹梢在左右搖擺,一開始有幾滴雨打在屋頂的防水氈布上。而後雨滴變得越來越多,聲音也逐漸大起來。雨下著的時候,風一直沒有停止。
爸爸和媽媽正在底下手忙腳亂地歸置物件,盡可能地讓損失降到最低。但是在強大的颱風面前,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只能延緩房屋被颱風摧殘的時間。天空變得昏天黑地,颱風像魔鬼作法一樣,變得異常恐怖。
爸爸在狂風和暴雨之中忙著加固屋頂,媽媽不停地搬運著被吹倒的家具,景川驚恐地抱著媽媽的腿,看著還在肆虐的颱風不知如何是好,那一晚,時間顯得格外難熬。
天剛蒙蒙亮時,颱風的勢頭終於過了,門前的空地上一片狼藉,被雨水打濕後的枯葉貼在地面上,桌椅也被掀翻在地,幸運的是,屋頂保住了,風停了,雨也不再下了。
颱風過後,景川從收音機裡聽到了澳門回歸的消息。那時,他還不能理解那意味著什麼,直到多年以後赴澳讀書,他才真正感受到這座城市的魅力。
(四)
澳門回歸以後,阿雯在路環的荔枝灣村學起了做木雕。
一開始完全始於興趣,但經過幾年的磨練,阿雯的木雕作品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歡,其中最受歡迎的就是媽祖木雕。媽祖是澳門人的守護神,阿雯的媽祖木雕造型古樸大方,很多人都願意請一尊供奉。
阿雯愛上了木雕,這是一件讓爸爸十分欣慰的事。
在阿雯的影響下,業餘時間,爸爸也拿起了工具,製作起了木船模型。雖然這些船只是微縮模型,但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護這座城市正在消失的文化遺產,這不僅僅是在造模型,更關乎著造船的工藝和歷史。
阿雯以另一種方式,也在做著一件與爸爸一樣的事情。
但無論是雕刻木雕還是製作木船,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很難達到量產,也就不能市場化運作,爸爸說,手藝人是靠手吃飯的,沒有溫度的木雕不做也罷。
澳門回歸後,治安好了很多,街道上不再出現火光漫天的場景了,各行業也都有欣欣向榮的勢頭。
最值得阿雯開心的就是哥哥回來了。
哥哥回來後做起了旅遊。他對阿雯說,現在做旅遊正是個好機會,不難賺一筆,要比在娛樂場做疊碼仔強多了。哥哥有些變了,但是阿雯說不好變在哪裡。從外表上看上去,只是額頭上多了一道刀疤。
哥哥整天忙著帶團旅行。他幾乎不在家,整日穿行在澳門的街頭,為遊客們介紹當地的景點,美食和環境上乘的娛樂場。有時也會帶上幾個年輕人來光顧爸爸的咖啡館。阿雯知道哥哥的想法,他想讓爸爸轉變對哥哥的看法。哥哥正在變好,像這座城市一樣充滿著希望。
遊客多了以後,阿雯有時也會來咖啡館幫忙,手打咖啡很費力氣,爸爸忙不過來,店裡的好生意有一半的貢獻是來自哥哥。(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