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四與我4》作好逃亡墨西哥的準備 我的彰化同鄉呂天民夫婦
「雖然工作尚稱穏定,那時我還沒有(美國)公民身分,台灣又回不去,我把證件交給他後,去書店買了一本《如何以三百美元在墨西哥活一個月》的書,打算如果萬一被查出,美國呆不下去,我就到墨西哥去。」
事隔四十多年後,往事說來輕鬆,事實上那件事的確帶給他非常大的心理不安,但他義無反顧說,如果歷史重演,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他就是提供證件讓刺蔣英雄黃文雄離開美國的呂天民,也是刺蔣當天晚上,讓黃晴美和兩個稚齡子女夜宿他家;更是黃晴美每次從瑞典回美國探望坐牢中的鄭自才必定由他接機,並住宿他家的呂天民;刺蔣事件過後,黃晴美一度考慮到子女的安危,提出託孤之請,並慎重其事簽訂受託撫養合約的,也是呂天民夫婦。
家住彰化的呂天民,1938年出生,父親呂木火在北門口開設「呂小兒科醫院」,彰化著名的排隊名店「北門口肉圓」,最早是在父親診所外騎樓下擺攤賣肉圓,生意逐漸穩定後,才到附近自行購屋開店。
他的夫人施雪惠也來自醫師家庭,施雪惠的父親在彰化市中華路三角公園旁,第一代的彰化基督教醫院附近,開設「布施耳鼻喉科醫院」。
呂木火醫師和賴和、石錫勳、吳蘅秋等幾位日治時期文化協會成員住處相隔不遠,也和賴和一樣,曾經到過中國,對國民政府有所期待。日本時代後期知道日本遲早會戰敗,疏開躲警報時,就利用時間教呂天民ㄅㄆㄇ,改朝換代後,老師不會講中國話,反而是呂天民的中文程度比老師好。
呂天民的父親呂木火,生前在彰化市北門口開設「呂小兒科醫院」,彰化著名的排隊名店「北門口肉圓」,最早是在父親診所外騎樓下擺攤賣肉圓,生意逐漸穩定後,才到附近自行購屋開店。呂醫師早年因為支持鄰居石錫勳醫師競選縣長,也成為國民黨眼中的黑名單,很長時間被禁止出境探視留美的子女 。(陳婉眞攝)
呂醫師的中國夢很快就破滅。關心時事是很多彰化醫師的傳統,呂醫師也不例外,戰後彰化縣縣長選舉,第一次他支持陳錫卿,第二次以後就轉支持石錫勳,可惜這位日治時代參與文化協會的石老醫師,每選必遭做票,卻屢敗屢戰,是彰化人反抗外來政權的重要標竿人物。呂醫師和其他很多石錫勳的助選員一樣,成為特務長期監視的焦點,呂天民和他幾位姐妹移居美國後,始終不准呂爸爸赴美探視子女。
呂天民於台中一中、成大土木系畢業後,1964年赴美,搭的是二戰期間美國人匆促製造2700台的「自由號(Liberty)」補給船,戰後台灣以廢鐵價買來改裝為貨輪「祥雲號」,從台灣到美國共花了43天,中途曾遇到海上颱風,所幸平安到達。
呂天民很早就投入台灣獨立建國運動,現存最早的北美洲台灣人通訊錄(Directory of Formosans in North America 1969),裡面密密麻麻印滿北美洲各地台灣同鄉的通訊地址及電話號碼、中英文姓名等,其中的中文名字都是施雪惠每天趴在地板上的小茶几,一筆一劃寫成後,再由戴振南等人以公司的打字機逐筆敲打地址電話號碼等,再利用公司的影印機印出後,自行裝訂而成,每戶贈送一本,是早期離鄉背井又淪為黑名單人士最重要的同鄉聯絡簿。
現存最早的北美洲台灣人通訊錄(Directory of Formosans in North America 1969),裡面密密麻麻印滿北美洲各地台灣同鄉的通訊地址及電話號碼、中英文姓名等,其中的中文名字都是施雪惠每天趴在地板上的小茶几,一筆一劃寫成,每戶贈送一本,是早期離鄉背井又淪為黑名單人士最重要的同鄉聯絡簿。本頁第三行為黃文雄,最後一行為劉泰英,當時他們都在康乃爾。(陳婉眞攝)
那是全世界反越戰、爭取種族(黑白)平權等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也激發許多台灣人投入反國民黨的運動,呂天民夫婦幾乎無役不與,舉凡到威廉波特(Williamsport, Pennsylvania)向台灣少棒選手加油、抗議日本政府遣送台灣留學生回台受審等。
呂天民最記得,1968年4月5日,日本首相佐藤榮作訪美,台灣同鄉到華府向佐藤抗議留日學生柳文卿被遣送回台,包括施雪惠、黃晴美及王秋森的太太張芳子,當時都剛好懷有身孕,大家依舊前往遊行,想不到正好碰到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恩在前一天被暗殺,第二天全美各地引發暴動,遊行結束後,華府實施夜間戒嚴,外地同鄉只能集中借住蘇金春家中,三名孕婦睡在唯一的一間客房,其他人就地打地鋪,冰箱只剩一杯牛奶,三名孕婦分著喝,這事反而成為大家一輩子難忘的回憶。
呂天民那時擔任台獨聯盟紐約地區負責人,台獨聯盟為擴大組織,聘請張文祺為專職工作人員,他的生活費用就由呂天民、王秋森、張燦鍙及楊宗昌,每人每月捐出80美元,合計每月320元,張文祺則住在聯盟租來的公寓,兼作為聯盟辦公室,在424事件前兩三年之間,由於大家的分工與投入,紐約的台灣人運動蓬勃發展。
2016年呂天民(左一)回台時,和當年四二四事件相關人士張文祺(左二),王秋森(右二)及鄭紹良(右一)合攝。(陳婉眞攝)
「那個時候對我們幾個人而言,上班只是副業,我們把大部分的時間都投注於台灣獨立運動,每個週末一定開會或辦活動,大概會參加的人,都是到美國後受到西方文化的衝擊,每個人在各自的專業領域都相當優秀而有見地,也都熱心、不自私、關心國家社會,並願意作某種程度的犧牲。我看大抵會參加台獨聯盟的人,就是有感於西方式的民主、自由、公平、人權等理念很好,希望能把這些價值推展到台灣,促成台灣社會的民主化,這就是我們當時的想法。」呂天民說。
刺蔣事件發生後,當天下午他陪賴文雄開車,載著晴美回家拿衣物,發現桌上放著一把手槍,但沒有子彈,他們把槍帶走,在車子行經一條橋(他已忘了是哪一條橋)時,賴文雄停下車,把它丟到橋下。
幾天後,黃晴美又拿一把比手掌還小的手槍,請呂天民代為保管,呂天民把它放在一個空的花生醬罐裡,兩週後,晴美又要回去,呂天民心想她應該是想放在身邊作為防身之用。那把小手槍後來輾轉從賴文雄手裡交給黃再添,又被黃再添的朋友「借」走,從此下落不明。
呂天民及施雪惠攝於自家。(陳婉眞提供)
「黃文雄不是那種暴力型的人,他只是一個有正義感、反專制的熱血青年,到美國後參加反越戰以及看到各種民權運動蓬勃發展,認為為了撼動台灣的獨裁體制,促進台灣的民主化,值得去做這件事。」
「他最後選擇逃亡,如果是我,可能也會這樣做,直接的原因是他們被關在『大墓』監獄裡常遇到有人要性侵,黃文雄說他差點把對方殺掉;另外,那個時候國民黨政權對美國還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會不會被遣送回台灣送死,沒有人敢預測。」
呂天民是那種外冷內熱的典型,在他平靜訴說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他為了幫忙募款,向服務的公司請了一個月的假,動用了他一切可動用的人脈,募得了八千多美元後,交給負責處理帳務的黃呈嘉。
對於黃鄭兩人最後選擇棄保逃亡,導致台獨聯盟內部意見紛歧,他認為他自己無法做到拿槍去行刺,以及可能赴死的心理準備,「我自己做不到,就不會去批評別人,無論他們怎麼決定,我都給予祝福。」
話說得輕鬆,那個時候可是緊張萬分,美國聯邦調查局人員三不五時就去找他,主要是問他知不知道兩人的行踪?台獨聯盟除了黃鄭兩人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暴力份子?要他知道的話一定要誠實舉報。
「他們第一次到我公司找我,我請他們到我家;第二次果真到家裡,逐房搜索,後來他們索性邀請我到他們辦公室,還拿出我們歷次遊行時的照片,他們的資料搜集得相當多。」
所幸後來黃文雄順利出境後,託人把呂天民的證件送到賴文雄的雜貨店,總算物歸原主,但救援424事件這事究竟有沒有影響美國情治人員對他(是否具有暴力傾向)的印象?以及他申請美國籍時,是否成為美方考慮的因素之一?呂天民不知道,只感覺他太太申請入籍時比他順利得多,呂天民直到1976年才成為美國公民,在那之前的生活總覺得七上八下的,精神壓力相當大。
黑名單解禁後,他曾返台,正逢環保署投入1300多億元在全國各地興建垃圾焚化爐,公開招考總工程司,他被錄取。當時署長是趙少康。面試時主考官問他有沒有做過焚化爐,他說沒有,因為他的專業是興建核電廠。面試人員大概認為核電廠更複雜,既然會做核電廠,焚化爐一定沒問題,加上他的各項學經歷比其他人優越,也不問他的政治主張,就錄取了。
環保署任內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趙少康突然想要找世界知名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焚化爐外觀,呂天民和對方聯絡,對方立刻回絕,呂天民以他長期在美國工作的經驗,以及他自稱的「纏功」,終於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現在還在使用的新竹南寮,及新北市八里兩座焚化爐外觀就是貝聿銘設計的。
也是在環保署任職時,在一個需要即席翻譯的場合,呂天民找了在外商公司工作的黃文雄妹妹黃勝美擔綱,每小時費用一萬元。「晴美的妹妹勝美很優秀,她也是師大英語系畢業,英語程度很好,翻得很好,卻因為哥哥姐姐的關係不能出國。」
雖然他因聯邦調查局多次拜訪,身分敏感,但他和王秋森算是鄭自才在美國坐牢時,對黃晴美協助最多的,1974年鄭自才特別在獄中各自送他們兩人一幅畫,1991年鄭自才突破黑名單返鄉後,一度想參選台南縣長,呂天民特別把那幅掛在他家客廳16年的畫帶回台灣供鄭自才義賣,共賣了424,000元,「雖然不捨,但是很有意義,是很好的結局。」呂天民說。
呂天民退休後返回美國。2018年,呂天民80大壽的同一年,他在紐約的一個公開場合,在多位台灣同鄉的見證下,以1小時45分鐘的時間,無誤地背頌了圓周率(π)小數點後5,107個數位,並把記錄送到德國Emden市的Pi world ranking list審查,通過後登錄在該組織世界紀錄簿上(自1970年迄今,約有二千多人獲得登錄)。呂天民的5,107目前名列世界第48名、美國第9名,台灣有登錄的最高紀錄是411個數位。
他謙虛的說,平生乏善可陳,會去挑戰圓周率的背誦世界紀錄,純粹只是好玩,也想測試自己記憶力有沒有退化,想不到為自己留下一個小小的驚喜,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和我同行採訪的少年家邊錄影邊嘖嘖稱奇,佩服不已。
回顧歷史,無論過程多麼曲折紛擾,424事件在台灣近代史上,既是一件石破天驚的感人故事,在逼迫獨裁者做出讓步方面,也有一定程度的貢獻;最重要是讓國際社會知道台灣人追求自由民主的決心,以及那一代人敢於挑戰獨裁統治、不惜犧牲的付出,成就了一個最可貴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