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玫瑰都有自己的荊棘

王浩一的都蘭山居生活。(林煜幃攝影)
王浩一的都蘭山居生活。(林煜幃攝影)

① 我以為每個人都是一株好看的玫瑰,飄逸著不同的香氣,只是日子過著過著,我們被自己的、他人的荊棘刺傷了,也不知不覺刺傷了別人。關於「荊棘」的文學象徵:美好與痛苦並存。對於太美好的東西,總有相對應的付出與成本。

年輕時,我為了綻放玫瑰最繽紛的顏色,有了「越漂亮的東西,越耐人尋味的念頭」;有了「越有難度的任務,越想挑戰完成的勇敢」。對於愛情也是一樣,當你擁抱了最美的那株紅玫瑰,要天堂做什麼?後來,才知道了看似溫柔的玫瑰,往往附有尖銳的棘刺。

中年時,我懂得了「戴上璀璨鑽石的手指,也是被玫瑰刺傷的手指」。開始選擇聞著玫瑰花香即可,這個距離剛剛好,有仙香但不會被刺痛。

退休後的樂齡日子,我不再擁抱玫瑰,也不再抹上玫瑰的柔和芳香,只是偶而在寫詩時,它才會出現身影。每一朵玫瑰,如同我們的生命中,都有自己的荊棘,會刺傷人也會自傷。走過自己的三個生命境界,有了一層一層的理解,這個樂齡階段,我已經戒掉「美好」,幸福是唯一的任務。

歲月長河裡,我們都在經歷喜歡與否的事、諸多情緒的事、周旋人際的事……懂得要面對、勉力要學習、明心要放下、選擇要超越……所謂雲淡風輕,平凡自在……我想,幸福都在認同自己不再是一株玫瑰之後,才會擁有。

一位海外朋友來信,她說近日參加「大人社團」講堂,聽著關於我的易經課程:「樓梯微響.姤卦」的講解,心有戚戚焉。她分享自己與先生的故事,三十年前兩人的戀情公開後,立刻遭遇婆婆的反對。徬徨之中她去卜卦,得了「姤卦」,她說,如今聽著我娓娓解說這姤卦六根爻辭前因後果,她說像極了自己三十年來的婆媳問題。

聽課之中,她同時思索著三十年來,與婆婆之間的關係,也包含如何跟她互動。如今,多年後的現在,「我也饒了自己,不再想要討好她。我的婚姻很穩固,聆聽之中,我對應著每根爻義,思考著三十年來,我是哪裡做對了?或者做錯了?」

她說:「這是個很奇妙的卦,聽了,心曠神怡。」最後補說:「尋思我如果知道危機來了,因而放棄這個姻緣的話,現在我會走向那一條路?而當時,我選擇了這一條路,因此轉機也來了,我終於變成今天的自己,婆婆變成我的大貴人──磨刀石的貴人。啊!好棒的講解。」

姤卦,是相遇的卦。是人之間的遇合、相處與離散的道理。課堂之中,我說了預見、不見、難見,自然就會見的情境。

我回信謝謝她的分享。信中,我多說了一些卜卦的技術與哲理,也說了卜卦算命裡的「變卦」意義。所謂變卦的爻辭,往往含有易經建議「非常值得前往的方向」,或是告誡卜卦者「未來可能的發展」。「我不知道,當年幫你卜卦的人怎麼跟你解卦或是建議......」不論如何,恭喜她現狀的婚姻生活與自信。

生活中如果遇事了,不去卜卦,不去偷窺「自己的未來」,我以為那也是一種「勇敢」。我會卜卦,但不自卜,以為「人生本來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有些遭遇事過境遷,當我們到了彼岸,才領悟到「原來如此」,這不是很棒嗎?

與婆婆三十年之間,經過梳理後,她說「心曠神怡」,其實就是一路以來「起伏或跌宕,你有觀想與付出,如今『姤道』圓滿地走了一圈,不問對錯」。有些冗長的事件,當情緒淡了,也放過自己了,那些不愉快經歷通過了印證,內心會有舒服喜悅,如釋重負的生命之輕。

最後我回信,人生永遠在輾轉前進之中,總會得有「遺憾哲學」。有遺憾是本能,如何讓遺憾減少,則是本事......我們永遠揣測著:如果我當時怎麼樣,現在應該會是這麼樣吧?其實,它(遺憾)才是修練與學習的主題,有時候,我們是來學習錯誤的,然後放過自己。

二O二二年底,星期五下午與舊友在大安捷運站附近的PuiBui Cafe聊天。這樣的單獨深談,沒有時間壓力的機會不多。她開心地說著剛回來的北海道旅行見聞與美食,我笑說你應該趕快追劇《初戀》,愛情故事的場景,就在北海道四季,你看了一定更有感覺。我的話題則是最近《浩克慢遊》的太魯閣之行、鹽埕之行的趣聞。

她點了拿鐵咖啡,我的咖啡是音樂家系列巴哈,甜點則是岩漿起司蛋糕、布朗尼。隱約知道她的身體有點狀況,但是今天氣色很好,臉上掛著甜甜笑意,露出許久不見的小酒窩。我沒詢問她身體近況,彼此只聊著近來的大小事情。

話說三十七歲的王陽明,得罪了大太監劉瑾,被貶謫到了貴州龍場,他當了小小的龍場驛驛丞,那是管理驛政事務的地方基層官員。在此期間他對《大學》的中心思想有了新的領悟。心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世上的一切都是心的產物。

官場之餘,他寫了《教條示龍場諸生》,史稱「龍場悟道」,那是哲學史上的大事。眾多弟子對於他的「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理論迷惑不解,向王老師請教:「南山裡的花樹,自開自落,與我心有何關係?」他回答說:「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本來花是花,你是你,可是當你看見了這株花色,你的內心已經不一樣了。

離上次見到舊友已經有一段日子,這個期間她發生了許多事,我也載浮載沉於工作之海。如王陽明的哲學所言,這次的見面,舊友已經不是上次見面的她,她已經又多看到新的花色。而我則多學習了一些事,我們各自增加了一些花色的觀想。這段沒有謀面期間,彼此離開認知對方的軌道,今天的三個小時天南地北長聊,也多熟悉了彼此這些日子來,各自所遇到新花色的觀點,多了疼惜與歷練。

她的健康令我掛懷,幽微的內心深處有我無法碰觸的一道線。前些日子,我寄出一部分的書稿,試圖向她邀約《原來如此:幸福是樂齡者唯一的任務》的序文。

我們的話題,終於轉到了她所看的書稿,我屏息聆聽她的讀後觀點……她婉謝了我的序文邀稿,她說曾經在哪裡看了一個關於「幸福」的故事,我好奇,請她說說看。

她說:「有一隻小狗問媽媽幸福是什麼?媽媽回答說:『幸褔就是你的尾巴尖。』於是小狗試圖追逐自己的尾巴,轉幾個圈圈後,又累又喘的牠,問說怎麼努力總是搆不著。媽媽說:『你沒必要用力去追逐,只要你抬起頭,往前走,幸褔就會跟著你。』」

我在網路搜尋這個寓言,發現星雲大師說過,幾個作家也寫過。關於幸福,她有自己的見解與行動,每個人也是。咖啡閒聊後,返回台南的高鐵車上,「關於她的生活與健康」,我對她的憂慮與掛念,大大地退後一步,決定逕自讓她「自己往前走」吧。幸福,就在每一個人的尾巴上。她的,我的,都是如此。

朋友在line上分享他近日的心得,說前些日子上陽明山花卉中心賞茶花,悵然花況不佳。才想起自家院子的茶花久沒巡查,次日探尋,驚喜開得出色。賞花之後,他想起王陽明晚年時的詩句「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意思是,明明自家有珍寶而不自知,卻傻傻地像乞丐般到處去尋找……

詩句說得真好,這是退休之後的人們容易明白的真諦。我回信說,這個戚戚焉共鳴,前提是年輕歲月必須曾經逐花尋蜜熱情奔放,之後才能有「回到初心」的悟得。出外賞花,最終回到「自家」,怦然欣喜,原來家花更勝別人家,那是看山是山的新境界。這個感悟,連王陽明也是在晚年才能體會的。想想,如果太年輕就有此感慨,那他太矯情了,如果真有所感,那也是淺嘗新酒與微醺罷了。真正的美酒,永遠需要歲月釀泡,才能醇馥雋永。

這首詩,是王陽明寫的良知詩《詠良知四首示諸生》其中之一,全文是:

無聲無臭獨知時,

此是乾坤萬有基。

拋卻自家無盡藏,

沿門持缽效貧兒。

《中庸》裡面提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無聲無臭,意思是沒有聲音與氣味,比喻湮沒不彰、默默無聞。但是「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卻是說上天德性的最高境界,沒有察覺地充斥我們的四周。

「此是乾坤萬有基」,王陽明說:「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他說明「良知」是宇宙萬有的基礎、宇宙的本源。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說盡了年輕、壯年時,拋棄了自己內心中用之不盡、取之不竭的寶藏,卻學乞丐托著空缽挨家挨戶地乞討。王陽明說的是,日子裡,往往我們處在迷失自我的狀態,人的「良知」是內在本有的、不假外求的,如果一味地外求(追逐外物),只會令人失去了自己的「本心」,反而活得像個乞丐,無依無附漂泊如萍。

本心,不會失去,只是「一時失去連結」。當樂齡者淡去了江湖倥傯,昔日紅塵已經悄然退場,「本心」會飄然歸來相聚,屆時我們恍然「無聲無臭,原來如此」,生命本來就是要走出去,磕磕碰碰,再走回原點,明白天涼好個秋。

山居都蘭三年了,書寫這《原來如此》期間,我屢屢回頭看看自己年輕時、中年時,日子過得匆促、凌亂,有時毫無章法。而今已非退休新鮮人,領悟漸深。觀察著當今50+的人們,覺得他們對於未來初老的路徑,多有了以前我所沒有的深深警戒,比起上一代的初老族,他們的心理建設更早開始形成。我從樂齡大學所開的課程、自主讀書會的閱讀選擇、書市受到關注的議題等等,看到了那些「新橘色世代」人們正在眺望未來的夕陽,動手整理行李。

也發現這一代樂齡者更懂得:理解了生命知識不僅是input 也要output。讀了書,聽了講座,再將自己的生活思考轉換輸出。當我們把感想寫下來、講出來,才會創造真實的樂齡成長與轉折。也才會懂得沒有好事占盡的人生,人要懂得看見屬於自己的好。

有時候怎麼過一天,就是怎麼過一生。這是退休後,才漸漸領悟的哲理。我在都蘭的小日子,每天必須起床得早,先餵貓餵狗,否則那群小貓會暴動。然後到菜園澆水,順手修枝,採收蔬果,偶而還要搶救大貓叼咬的活鳥……得閒時看書、寫書、臨近小村的微旅行;固定幾天上網授課;遠眺太平洋的海色,低頭蹲下來拔去幾株腳底的雜草……都是我的日子。

一位聰明的朋友說,退休多年的他,現在常做自我練習,就是「把每一個瞬間過成良辰,將觸目所及都化為美景」。對於「時間」的定義,他說:它忽然而至、轟然而逝。」60+,他更加強烈體會:「人生在天地之間,只是突然、竟然、自然而然,不斷地交會交融而已。」

(本文摘自《原來如此:幸福是樂齡者唯一的任務》一書,有鹿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