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謝謝妳生下我，讓我能夠跑步。

我叫雨晴，朋友都叫我小布，很多人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腦海中第一個想著的我，應該是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但如果是當面見到我，大多數的人都會先皺一下眉頭、略顯出那份尷尬。

因為，實際上，我既不穿裙子、也不喜歡留長髮，更不喜歡化妝，頭髮就像男生一樣剪的短短的、有時候也會抓的高高的，加上我的聲音有點低，與言情小說中的女主角相差十萬八千里，但，生理性別上，我終究還是被區分在女生的光譜裡。

「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模樣啊，像妳這樣子，像個男孩子似的。」她總是這樣對我說。

也許是因為從小就聽習慣了，所以每次聽到這句話，我也懶得表達心中的厭煩，總是安靜地不再接話。有時候，沉默真的能夠勝過千言萬語。

「誰管在別人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我就是我。」

我曾在每天都要繳回的親師聯絡簿的日記欄上寫下了這段文字，而那天，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樣，每天固定放在餐桌上給她簽的家長簽名欄，一片空白。

有人說，家人這種關係，一方面是能夠帶給你滿滿呵護與關愛的糖衣，但一方面也是一把能夠讓你遍體鱗傷的利刃。如果要形容我跟她的關係，我則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後者。

因為在我3歲的時候他們就離婚了，從那之後，我幾乎沒有見過爸爸，從有記憶以來，家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從小，她也扮演了婦代夫職的角色。

「為什麼，只有我沒有爸爸?」

小時候不懂事的我，曾傻傻的問過她這個問題，印象很深刻，她什麼也沒回答，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也是最後一次。

現在平時下課回家都等她下班，在家一起吃晚餐。有時候她提早下班會下廚煮飯，有時候會買街角那家小麵館的外帶回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國一的運動會，我代表班上參加100公尺項目，拿到了第二名，只差體育班短跑選手不到半步。平時功課不出色、也沒有什麼特殊才能的我，很少有成為大家注目的機會，第一次被班導跟同學大力稱讚，心裡其實很興奮，回到家也沒多想，就興沖沖地跟她分享這件事。

「那個，我今天１００公尺拿到第二名了!」
「嗯．．．」

她頭也不抬地低頭繼續吃著碗裡的麵，含糊地應了應。

「反正我書也都讀不好，老師說練田徑好像比較適合我呢！」
「小布，妳剛才說什麼？」
「反正…」

想不到我話還沒講完，原本低頭默默吃飯的她竟將筷子重重一摔，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重重的一巴掌就落在發燙的左臉頰上，緊接著便是一陣怒氣沖沖的責備。

「練田徑？說什麼傻話！妳要跟你爸跟你阿公一樣嗎？而且妳還是女生耶！」

老實說，我對爸爸的事情知道的很少，前面有說到他們很早就離婚了，至於阿公的部份，只知道阿公生長在日治戰後這段飄搖的時代，他是公學校的田徑選手，曾跑出全台第一的成績，是當時鎮上的風雲人物，但除了運動之外，在那個飄盪的大時代，年輕人即使會唸書，也大多會去從軍為天皇效忠。後來日本擴大戰線，台灣許多年輕人相繼投入戰爭，阿公遠去南洋後沒多久就死於一場激烈的戰役中。也許也是這些原因，她在聽到練田徑這件事，特別的敏感，爸爸的部份，她接著就開口了，那天，是我第一次聽到那些事，感覺離我好遙遠。

「妳阿公的事妳應該知道，妳爸呢?也是整天搞什麼跑步，那時候山上的校隊窮的要死，你爸自掏腰包打理那些選手的一切，搞到家裡那時候負債，也沒人會感謝我們，搞到那時候妳也差點沒地方住，好好的事情不搞，搞跑步最誨氣!」
「媽，時代已經不同了，那是阿公跟爸爸的時候，不是現在啊…」

也是爸爸的這些原因，令她更加反感，我從她的表情裡，更能感受到很痛苦與無奈交織而成的情緒。

「妳別傻了，搞體育會餓死的，還有妳，為什麼不能夠有女生該有的樣子呢？」她最後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失望，語氣也從憤怒，漸漸地轉為懇求。

「我就是我，就算你是媽媽，你也沒資格干涉我要怎麼活。」

當時的我雖然年紀這麼小，卻說出了這麼重的話，因為那個時候的我，也隱約感受到，我的性向與多數的人不大一樣，懵懵懂懂的我卻還是感覺的到，我就是別人口中的T，我喜歡女孩子，我想要保護女孩子，就像小時候對她說的。

「我會一直在媽咪旁邊保護妳！」

但話已經說出口，從那時候開始，我更意識到，我們之間那道跨不過的洪溝，已經越來越深了。

後來，也許是因為叛逆，我執意進入了田徑隊。她也拿我沒辦法，沒再說什麼，就這樣，開啟了屬於自己的田徑運動之路。

當專業運動員跟將運動當興趣玩，完全就是兩碼子事。當運動是你的興趣時，你可以隨心所欲，按照心情訓練，賺取滿滿的成就感，當下定決心換一個角色投入競技運動這個世界，一個不留心就會墜下，馬上就會被取代，很快地大家就會遺忘曾有這位選手，那份挫折與無助感在加入田徑隊後的不久，就開始慢慢地填滿在心底。有時候練到很累的時候，總問自己，當初選擇這條路，究竟為的是了什麼？走到今天了，到底值不值得？每當想到最初的動機時，心裡還是痛痛的。

現在已經高三了，六年來比了國內大大小小的田徑賽，也累積了一些經驗。比起其它甲組選手，我的成績沒那麼好，到了一個臨界點之後，成績就提升不太上去，也只能一再努力，為的就是達到目標。

下個月就是國手選拔的日子，這個機會對我來說絕對是重要的，若選上，就可以披上國手的戰袍，要上體大的機會也比較容易，上體大不但可以延續競技生涯，加上學校是國立的，也可以減輕家裡負擔，我也不想再靠她養了。最近這些日子，上課、下課、到飲料店打工、訓練，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話，更不用說一起坐下來吃頓晚餐。

「妳到底什麼不能走一般人走的路呢？」那天因為腳踝的舊傷復發，復健完後，我向飲料店請了假，難得回家吃晚餐，晚餐吃到一半時她突然打破沉默的開口。

「一般人？」我抬起頭，莫名的看著她。

「讀書考大學啊，不喜歡讀書也沒關係，學個像美容這樣的一技之長啊，起碼養的活自己。」
「難道田徑，就不是一技之長嗎？」
「妳真的要跟妳爸一樣嗎？」
「我看妳是…把對他的怨發洩在我身上吧，誰可以選擇出生的家庭，我也沒的選啊…」
「不是這樣的，……我只希望自己的女兒，有女生的樣子!」

女生的樣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呢？我不是個一般的女生，也許只有生理上是，但這也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我就是我，也想活的驕傲、活的有自信，選擇自己的路。然而至今我開始陷入迷惘，到底要怎麼樣，才可以成為讓她驕傲的乖女兒？我喜歡跑步、擅長跑步，那麼努力訓練，自始自終都是為了能拿牌回到家中，這樣至少應該有機會被她稱讚吧？哪怕一句都好。

我一直很喜歡Lady Gaga的"Burn This Way”中的一句歌詞:「I’m beautiful in my way/Cause God makes no mistakes/I’m on the right track, baby/I was born this way.」18年來，我一直很努力的在過活，想活出自己的模樣。

很幸運的，接下來那段時間狀況不錯，之前舊傷沒影響到，在全運會跑出好成績，順利選上國手，也靠著獨招錄取了國立大學。大一的暑假，中國移地訓練剛結束，回台灣休息兩天，緊接著又要飛東南亞比賽。

剛回國，看著隊友們都有家人來機場接機，我卻一個人默默的提著行李，加上腳踝的舊傷似乎又復發，走起路來有點不舒服，這一段時間練的很勤快，身體有點疲憊。

「妳媽沒有來喔？」教練問我。
「沒事啦，她很忙。」
「教練載妳回家好了，妳看起來很不舒服，過幾天還要飛東南亞，養好身體最重要。」教練平常對我們很嚴格，但是私底下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教練，我問你喔！」
「嗯？」
「妳練田徑家人有反對過嗎？」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急速奔馳，坐在副駕駛座的我悠悠地開口。
「我媽都說幹嘛走一條辛苦的路，但是這個是我喜歡的事，人生是我的，何必給別人主宰呢？」
「做給他們看，用表現來證明妳的選擇是對的。妳是一個很肯吃苦的選手，教練覺得妳可以，之前妳剛被選上國手的時候，妳媽曾經連絡過我。」
「什麼？」

過度震驚的我不敢聽到自己耳朵所聽見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貝。

「她問我，妳平常訓練的狀況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吃飯，叫我不要讓妳太操勞。其實，她很關心妳的。」

聽完這些話，我竟然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眼淚就是一直停不下來。一夕之間，覺得壓在胸口那顆大石頭的重量，減輕許多，後來我便在教練的車上沉沉睡去。

後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深夜了，但她卻不在，也許是出差吧。把行李放好以後，我一個人默默地去泡了熱水澡，順便按摩一下訓練過度的疲勞雙腿，然後就繼續沉沉的睡去。

「媽咪，為什麼別人都有爸比，我卻沒有？」
「媽咪也沒有啊…」
「不會的，媽咪還有我啊，我會一直在媽咪旁邊保護妳！」

夢裡，我回到了五歲，依偎在她的懷裡，仰起頭來看她，笑的天真無邪。

今天是要前往東南亞參加大比賽的日子。剛剛在機場接受了媒體的採訪，第一次面對記者的我有點手足無措，現在則是手忙腳亂翻出藏在背包的護照，正要跟著隊上出境，對於第一次拿到國手身份，還是有些許不真實。

當在出境閘口，準備將護照遞給海關人員時，我竟然在人群間看見到熟悉的身影，矮小的個子雖然掩埋在人群堆裡，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但，還是懷疑自己看錯了，不過詫異無比的我不顧一切，丟下手邊的東西，連忙反方向飛奔而去。

「媽，妳怎麼來了？」

我飛奔到她面前，心臟撲通撲通跳的飛快。

「沒有啊，去批貨回來路過桃園，想說順便來送機啊！」
「喔，真意外啊…」很久沒跟她互動，竟然有點緊張、有點生疏。
「好啦，專心比賽，不要受傷就好。我先走了，等一下還要趕著跟同事送貨回公司。」

這麼多年來，是真的，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這句我期盼聽到的話。

「那個，媽，等等…」
「嗯?」
「下禮拜母親節…先跟你說母親節快樂！」

接著，伸出手，試圖給她一個擁抱，雖然有點生硬、有點尷尬，鼻子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突然有點鼻酸….低著頭一轉，直直地奔回在閘門口等我的隊友與教練，這時眼框噙著滿滿的淚水…，情緒一直都很複雜，卻也很踏實，直到上飛機還久久無法自己。

媽媽，謝謝妳在18年前生下這個獨一無二的我，雖然我不完美，但我有一雙能夠盡情跑步的雙腳，現在，就讓我緊緊的抱住妳，大聲說出這些年來未曾說出口的，那句，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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